简论中华文化的诗性之美
莫砺锋
“文章华国”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文化传统。中国古代文学是中华传统文化中极具活力的部分,深刻且生动地体现着中华美学精神,其中最鲜明地体现中华民族审美理想的文体首推诗歌。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再到明清散曲,长达三千多年的中国古典诗歌史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文学长河。我们观察这条波澜壮阔、千姿百态的“长河”,可真切感悟中华文化的诗性之美。
韵律之美
至迟在公元前6世纪,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就已基本编定。《诗经》中的诗歌主要是四言诗,最常见的节奏结构是二、二。到了汉代,五言诗和七言诗开始兴起。五言诗虽然每句诗只增加了一个字,却是由三个节拍构成的,其常见的节奏结构是二、二、一或二、一、二。显然,与四言句相比,五言句在句式上要灵活多了。七言诗的节拍数增加到四个,不但较大地增加了意义的容量,而且在句式上也更加灵活多变。因此,五言和七言成为古体诗歌的主要句式,发展至今。
中国古典诗歌的一大特征体现于诗歌的平仄格律。古人早就将汉字的四种声调归纳为平、仄两类,于是四声的问题转化为两声的问题,非平即仄,非仄即平,这就有可能在诗歌写作中交错运用两类声调,从而达到声调铿锵的效果。古代诗人摸索这种规律的过程是漫长而艰苦的。在汉末诗人的《古诗十九首》中,还很难找到声调上完全合律的句子。到了南朝,以沈约为代表的诗人从理论上探讨了此问题。南朝后期的一些诗人,便能写出平仄基本合律的五言诗。到唐代,中国诗歌的平仄格律基本定型。
五、七言诗的格律中还有对仗。在中国古代的典籍像《周易》、《尚书》中已有对仗出现。汉魏六朝诗人在对仗方面已经达到较高的水准。从初唐开始,诗人们运用对仗手段已经驾轻就熟,到了盛唐的杜甫、晚唐的李商隐等人,对仗的手法变化无穷,已经超越格律的要求而成为精益求精的艺术追求。包括句式、平仄与对仗在内的诗歌技巧融会贯通,从整体艺术风貌上形成了五、七言诗歌的韵律之美。
中国古典诗歌的另一种重要体裁是词。词是伴随着隋唐时代新兴的“燕乐”而产生的一种新诗体,大致上是在唐代形成的。隋代以前,流行于朝廷的雅乐从容和缓,较为单调,而新兴的燕乐却繁复曲折,变化多端。因为五、七言诗的整齐句式与参差不齐的燕乐之间难以吻合,于是以句式长短不齐为基本特征的词体就应运而生,所以词也被称作“长短句”。由于多数词体都是杂言体,它在声调方面就比五、七言诗更为抑扬顿挫,更适宜于表现细密委婉的情思。五、七言诗与词曲的平仄格律,是中国古典诗歌最具民族特征的美学成就之一。
意象之美
中国古典诗歌在表现手法上不重写实而重写意,艺术家们最重视的不是反映外部世界(包括自然与社会)的状貌与姿态,而是表现内心世界的意念与情思。比如,山水田园诗本来完全可以处理成叙事性或描述性的作品,但在唐代最负盛名的山水田园诗人王维、孟浩然的诗中,往往以抒情手段虚化了即目所见的景象,他们诗中的山水田园其实是宁静心境和淡泊志趣的外化。因此,中国古代文学艺术所追求的最高艺术境界是营构主观意象的生动。中华民族对意象之美的追求在古典诗歌中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中华先民崇尚观物取象、立象尽意,擅长借助具体的形象来把握事物的抽象意义。《周易》的卦象、汉字的象形都是这种思维方式的体现。孔子与弟子子贡、子夏之间有两段对话——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宋代谢良佐评曰,子贡因论学而知诗,子夏因论诗而知学,故皆可与言诗。这说明,诗歌更有利于通过具体情境的描述来领悟普遍的抽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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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先民早就认识到,事物的规律即“道”是精微玄妙的,是难以言传的。孔子常用诗歌般的语言来表达思想:“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正得益于立象尽意的方式,这些语录蕴含着深刻的道理。道家更是如此,一部《庄子》,全文优美如诗,其中包蕴的人生哲理,既深刻精警,又生动易懂。因此,清人叶燮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
由于诗歌的思维方式是直觉的而非分析的,诗歌的语言是模糊多义的而非明晰单一的,诗歌的意义是意在言外而非意随言尽的,所以更能担当起思考并理解人生真谛的重任。南朝钟嵘在《诗品》中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此语既概括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发生动因,又说出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基本特征,即那些传诵千古的诗歌都是由鲜明生动、意蕴深永的意象构成的。意象之美,是中国古典诗歌艺术感染力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情感之美
在中华先民的生活中,洋溢着对诗意的追求。正是在这种文化土壤中,“诗言志”成为中国诗歌的开山纲领。后人或以为“诗言志”与“诗缘情”是不同的诗学观念,其实在最初,“志”与“情”的内涵是基本一致的,正如唐人孔颖达所说,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可见,“言志”也就是后人所说的“抒情”。清人袁枚说:“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这是《诗经》流传千古、深入人心的根本原因。
古代诗人抒发的情感大致上可分成两大类主题:仁者爱人与天人合一。前者属于社会的范畴,是中华先民施于人类内部的情感流向;后者属于自然的范畴,是中华先民对客观世界的情感投射。中国古典诗歌对“仁者爱人”的观念有深刻的抒写。其中,爱情主题是非常突出的一类。一部《诗经》,以《关雎》为首篇,或许正象征着爱情主题在古人眼中的重要性。《野有蔓草》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是青年男女邂逅并一见钟情的喜悦。《蒹葭》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是思念意中人但觅而不得的怅惋。再比如,唐代诗人李商隐,他的爱情诗很少有南朝民歌那样用第三人称来歌咏爱情的代言体,也并没有展现爱情的完整过程,而只是刻画诗人内心的情思,尤其是因相思而造成的痛楚,却将爱情写得细腻真切,悱恻动人。
天人合一的观念,是中华先民对自然环境的独特看法。中国古人认为,人与他们所处的大自然之间不是互相对立的,而是应该有很和谐的关系,自然不但是栖居的物理空间,也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因此,中国古人对山水早就非常关注,这是中国古代山水诗非常发达的内在原因。山水诗最迟在南北朝时就出现了,特别是南朝的谢灵运已经被称为山水诗的“大家”。但山水诗真正的发达在唐朝,唐朝的大诗人几乎都喜欢漫游,李白说“一生好入名山游”,杜甫同样喜爱漫游。所以,唐代出现了专门的“盛唐山水田园诗派”,其中最著名的诗人就是王维、孟浩然。他们笔下的山水田园诗既是自然中的真实场景,也是心灵中的精神家园。
品格之美
中国古典诗歌是古人心声的真实记录,是展现先民人生态度的生动文本。清人沈德潜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从中国古代伟大诗人的诗歌中,我们可以感受中华文化的品格之美。
屈原是诗国中的“烈士”,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著名诗人之一。他的《楚辞》与《诗经》并称为中国诗歌的两大源头,他高尚伟岸的人格精神和至死不渝的爱国情怀已经成为永久的典范。“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不懈地寻求人生的意义,最后以自沉的激烈方式结束了生命,但却在精神上得到了永生。
陶渊明是诗国中最著名的隐士。他的作品内容朴实,风格平淡,在当时几乎没有受到文坛的注意,但其身后的声名却与日俱增,成为深受后代士人敬仰的文化伟人。“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陶渊明以退隐躬耕的人生选择树立了一个安贫乐道的典型,用实际行动阐释了平凡人生的意义,也证明了朴素乃至贫寒的平凡生活也可以具有浓郁的诗意。
李白是诗国中独往独来的一位豪士。他天性真率,狂放不羁,充分体现了浪漫乐观、豪迈积极的盛唐精神。李白的诗歌热情洋溢,风格豪放,像滔滔江河般倾泻奔流,创造了超凡脱俗的神奇境界,包蕴着上天入地的探索精神:“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用诗歌弘扬了昂扬奋发的人生精神。
杜甫是诗国中典型的儒士。他深切地服膺儒家仁政爱民的思想,以关爱天下苍生为己任,用诗笔倾诉了忧国忧民的沉郁情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因超凡入圣的人格境界和登峰造极的诗歌成就被誉为中国诗歌史上的“诗圣”,实现了人生境界的升华。
苏轼是诗国中名实相符的居士。他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也从道家和禅宗吸取了遗世独立的自由精神,以坚韧旷达的人生态度和宽广的胸怀拥抱生活,以兼收并蓄的审美情趣体味人生,完成了对现实的精神超越。他的诗词内容丰富,兴味盎然,堪称在风雨人生中诗意生存的指南。
辛弃疾是诗国中少见的雄豪英武的侠士。他以军旅词人的身份把英武之气掺入诗词雅境,充满着捐躯报国的壮烈情怀,在词坛上开创了雄壮豪放的流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多读辛弃疾词,可以陶冶爱国情操,引发情感共鸣。
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等六位诗人,都以高远的人生追求超越了所处的实际环境,他们的诗歌蕴含着丰盈的精神力量,是中华文化品格之美的典型代表。除此而外,中国历史上还有很多志士仁人,也用优美的诗歌表达了对崇高人生境界的追求。当我们诵读这些家喻户晓的诗歌名篇时,一定会在人格上受到熏陶。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中华文明是诗的文明,诗渗透在文明的各个方面,形成了中华文明的特色。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阅读古典诗歌是最具可操作性的途径,古典诗歌的名篇名句比其他形态的古籍能更广泛地进入千家万户,给人以文化的熏陶和美的启迪。这种熏陶和启迪会伴随着优美的诗歌意境和生动的生活场景悄悄地进入心扉,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样悄然滋润人们的心田,成为我们今天精神生活的重要源泉,从而构建起一种诗意栖居的美好生活。阅读中国古典诗歌,还能让我们从一个理想的视角来体悟中华美学精神,让诗性之美永远蕴含在人们的思想境界、精神状态、文化修养上,成为筑牢强国建设、民族复兴文化根基的源头活水。
作者:南京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文学院教授